010版 书评

不朽的记忆

济南时报 | 2025年11月17日

  □舒平

  

  我几乎是一口气看完杨明远新作《绿时间》的,一开始是带着看悬疑小说的好奇,谁是钟楼下的凶手?书名为什么叫“绿时间”?书中一再引用席慕蓉的诗《艺术品》,什么是艺术品?什么又是不朽的记忆?

  缉凶的真相直到最后一刻才水落石出。故事缠缠绕绕,中间穿插各种人物命运与纠葛,有点烧脑,但更考验的是人性与人心,借着悬疑的外壳,我看到的是每一个人物的命运悲剧,或者说是时代车轮下的某一类人的悲剧。

  故事主角黎九峰,外号“千杯不醉”,因其惊人的酒量让人过目难忘。开篇讲他喝酒的小叙事很有意思,每天必去一个小酒馆,“老板见他不必寒暄,默默端上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盘葱爆肉、一碗鸡丝面,再就是一壶白龙泉高粱烧。”像《水浒传》里风雪山神庙中独自饮酒大块吃肉的豹子头林冲,一出场,就裹挟着风霜与悲壮。

  黎九峰的另一个外号“狄公”,来自他喜爱的《大堂狄公案》,当然,这位现实中的“狄公”更灰头土脸一些,他并不能断案如神,虽然活学活用、屡建奇功,凭借的却更多的是一腔孤勇,哪怕是在生命最后的倒计时一百天里,也掷地有声地说出“是爷们儿就干点正事儿”,由此一头扎进扑朔迷离的钟楼案里,九死不悔。

  与黎九峰垂危的生命线暗合的,是济南老火车站的最后宿命。1992年7月1日8点5分,济南老火车站钟楼的大钟停止转动,8点10分,济南老火车站开出最后一趟25次列车,8点20分,拆除工作正式开始,奄奄一息的黎九峰在病床上听到了广播,人与楼一起湮灭在历史的洪流中。借着作者电影镜头一样的情景叙述,我眼前仿佛重现了那轰然倒塌的瞬间,那沉重的心跳声归于沉寂的瞬间。

  什么是悲剧?鲁迅有一句经典的概述,“悲剧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读《绿时间》,这种悲剧感尤其深刻。一桩老火车站钟楼凶杀案,牵引出另外三桩旧案,这是作者的拿手好戏,在迷雾一样的探案中,让命运的齿轮一环扣一环,环环致命。那些被案件一个一个牵连出来的大小人物,迥然不同的脸上,却殊途同归,都写着一个“悲”字,悲伤,悲痛,悲愤,悲壮,悲凉,悲悯。

  首当其冲的是黎九峰,这个近乎英雄式的人物,个性鲜明,眼光独到老辣,性情耿直,一腔热血,正义可靠,正是他的锲而不舍、奋不顾身,让一桩牵动满城人心的陈年谜案大白天下。这个铁血硬汉的身上,又有着一目了然的性格缺陷,是他的自傲与自卑、他的执着与偏执、他的爱憎分明与一意孤行,让一个本来可以幸福完整的家,妻离子散,土崩瓦解,成为不可避免的悲剧。

  另一个对案情起决定性推动的人物是顾因因,因因,林徽因的因,也学建筑,对建筑艺术充满了憧憬与热爱,也像林徽因一样美丽、聪颖、灵动、勇敢。顾因因家学渊博,姥爷古令圣年轻时曾师从德国建筑学家柏森曼,在追随柏森曼的岁月里,古令圣与这位建筑学家一起实地考察中国古建筑,中国古建筑之美是如此恢宏迷人。

  古令圣随之有幸结识了老济南火车站年轻的设计师赫尔曼·菲舍尔,对建筑艺术与中西文化的痴迷与热爱,让这一群才华横溢的年轻建筑师们迸发出了空前的灵感与智慧,而他们的良知与善意,更赋予他们的建筑作品以跨越国界与时空的凝聚力与想象力,由此书写了一段熠熠生辉的现代建筑史。在虚虚实实的故事背景下,老济南火车站的前世今生跃然纸上。

  作者从小在济南长大,对老济南的每一个角落都如此熟悉,对济南老火车站更是饱含深情,借故事人物之口,他“把不朽的记忆比作了济南火车站”,这让整本书充满了历史的厚重感。

  那些超越生活之上的艺术品,那些历久弥新的时代记忆,是如此脆弱又如此珍贵,他们是多么轻易地就被摧毁,又是多么轻飘飘地被时代遗忘,取而代之的是更盛大的建筑、更恢宏的记忆,某种意义上,悲剧与喜剧密不可分,彼此转换。2025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菲利普·阿吉翁重申了“创造性毁灭”的思想,“他不仅关注创新带来的好处,也重视其潜在的阴影与破坏”,而《绿时间》的文学价值恰恰在真实地呈现这一历史过程。

  毋庸置疑,真相与真实总是充满力量的,我们经由此而得以看清来路,也就能更冷静、更理性地审视我们脚下的道路,不重蹈覆辙,不让悲剧重演。是书生意气也好,是空中楼阁也好,总有孤勇者去打破沉重的枷锁,像黎九峰,命运沉沦,他却拼尽最后一口气,去寻找真相,去寻找亲情;像顾因因,家世的光辉与家庭的不幸、沉沦与黑暗势均力敌,“在顾因因的内心深处从未有过太阳神阿波罗,其灵魂依旧没有被照亮”,案情迂回曲折,黎九峰不止一次怀疑过顾因因是凶手,就连我也被作者牵着鼻子走,怀疑、否定、怀疑、再否定,直至最后抽丝剥茧,真正的凶手浮出水面,让人唏嘘不已。

  我不是很赞成善与恶的因果关系,但看到最后,又不能不承认,恶的果实,早已在不知不觉中种下,误入歧途是偶然中的必然;而善意与热爱,会在人生最艰难的至暗时刻,指引一个人追着光,奋力奔跑,不致沉沦。

  什么是绿时间?作者以“生命的尽头是永恒的绿色”来作答,读起来有些悲凉,但天地万物生生不息,新的太阳升起来,我们又开始了崭新的人生,这绿色,又未必不是一种向往与希望。

  在草蛇灰线的探案过程中,作者除了将悲剧毁灭给我们看,也同时将老济南独有的魅力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了我们,这是作者的厚道之处,也是作者对老济南一如既往的温情。我像寻找老济南的历史拼图一样,于阅读的时光缝隙中,捡拾了许多闪光的记忆碎片。

  老济南是一座曲山艺海,潺潺泉水滋养了这里的人们,馨香的茶舍随泉水一起深入寻常百姓家,白妞黑妞的大鼓妙音常在,说学逗唱的相声包袱抖到今天……顾因因的父亲就是一位在大观园声名鹊起的相声艺术家,他编唱的带有鲜明地域特色的贯口《报地名儿》,妙趣横生:“说个一就是个一,一大马路分东西。说个二,就是个二,二贤街,二道坝,二七新村,二郎庙……说到万,就有个万,万紫巷,万竹园,万盛大沟,万灵山。说一千,道一万,济南的地名还是报不完……”

  我甚至幻想跟着作者的妙笔生花,去寻访这些说不完道不完的老街老巷,去探寻深藏在老街老巷里的老故事,那些风流云散的故事里又该有多少惊心动魄、跌宕起伏的人生未解之谜啊!

  作为新锐作家,杨明远对老济南题材有着独到的驾驭能力,他的构思、他的洞察力、他的叙事格局,都足以让人印象深刻。《绿时间》是他的“伪常人三部曲”最后一部,与之前出版的《大酒魂》《五虎匠》一样,都写出了一群不同寻常之人的不同寻常之事。期待他们在时光的打磨下,也成为“不朽的记忆。”

  《三联生活周刊》推出的第三届三联人文城市奖提出了这样一个疑问,“为什么现在的城市都千篇一律?”我坐高铁自北向南,或自南向北,路过那些密密麻麻盖着火柴盒一样的高楼的城市时,常常有一种非现实的魔幻感,不知道这到底是哪里。地理学家段义孚说:“地方不仅仅是物理空间,更是情感、记忆和意义的容器。”这构成了我们的安全感与归属感。一个人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是必定不同于另一座城市、另一个人成长的地方,这也是故乡与异乡的区别之一。

  “穹顶那一抹永恒的绿色……”是深绿浅绿?是中式的青铜绿孔雀石绿、水龙吟绿庭芜绿、官绿法翠天水碧?还是西式的森林绿、翡翠绿、橄榄绿、薄荷绿、常青藤绿?掩卷的那一瞬间,我多想亲眼看见那一抹独一无二的绿色……

  “当你离开世界,不仅你是好的,而且留下一个好世界。”黎九峰他们留下的,是一个更好的世界吗?秋日辽阔,眼前的世界色彩斑斓,错综复杂,我们依然有我们的未解之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