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景明 著广东人民出版社
2025年1月
病人的孩子早当家
自我幼年记事起,母亲的病始终像梦魇一样压在我心上。记得第一次她在饭桌上晕倒时,我大概只有四岁,吓得魂不附体。母亲病发作时,本来白皙的脸更无一丝血色。早晨我会轻手轻脚地走到她床边,担心她已经没有呼吸的恐惧慑住我的心。我定定地看着她,知道母亲早上醒来,总有一颗眼泪从她的眼角流出,看到这粒晨泪,我便心安了。
记得上初中一年级时,一天晚上和同学们在校园里玩追人,大笑大叫之际,突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从手指尖升起,我觉得一定是妈妈发病了,立刻跑回家。母亲好端端的,但是那时的感觉不时浮现,追随我一生。直到如今,母亲去世已二十多年,我仍然会梦见自己正在兴高采烈地玩着,突然想起妈妈还躺在床上,忘了给她弄吃的,于是心忧、自责,急急慌慌跑回家。
最大的震撼发生在我十二岁时,妈妈病发住进医院。那天黄昏,医院的信差来敲门,送来病危通知单。父亲看罢,一言不发递给我,上面一个个令人惊恐的字立刻使我产生生理效应。我开始全身颤抖,不可抑制片刻,一直这样抖着跟随爸爸去到医院。医生护士正在抢救,妈妈戴着氧气口罩。她侧过脸来看着我,目不转睛,我知道她对我说:“妹妹,不要怕,我不会死。”
母亲没有死。之后又熬过许许多多次病危抢救,但是从此她就被困在病床上,受尽疾病煎熬,躺了十八个春秋。我的童年在十一岁那一年便结束,自此担起买菜、做饭、洗衣、管家用钱和许多原来由母亲承担的家务。当然还有照料终年病卧的母亲,同时维持在学校考第一名的虚荣。爸爸一如既往忙于公事,大哥景辉在外省,景泰九岁,景和五岁,他们也都一下懂事了。同时,我从母亲那里秉承的不泯童心,大概终生都不会离开我。写到这一页,眼泪没有停过。但是,我要讲的并不是一个完全凄凉的故事。
和心灵手巧的母亲相反,我笨手笨脚,不会做也最怕做家务。母亲常责备我说:“叫你做事,口水都说干了你还不动,不如我自己做。”分给我的职责例如拖地板、擦窗户,虽老大不情愿,还是要动手。母亲病倒后,一下子改变了我整个的生活。除了可以指挥小我两岁的景泰帮帮忙,所有家务都成了我的职责。奇怪的是我没有一丝一毫自怜或怨艾,反而一天天受大小“成就”鼓舞,慢慢发觉自己不完全是一个傻丫头而变得自信了。
记得第一次洗大盆的衣服,坐在井边花了一个下午,将衣服擦上肥皂,在木头搓板上搓呀擦呀,再从井中一桶桶汲水,一遍遍洗去皂迹。然后,把爸爸、我、两个弟弟一周换下来的衣服洗干净,晾在横穿天井的铁丝上。我一一数点,每一只袜子也算一件,一共洗了十八件。虽然手指被搓板的木棱损伤,又红又痛,但那个星期天下午的自豪感,永志难忘。(14)
责编/徐征 美编/王琳 校对/王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