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瑄璞　著作家出版社2023年10月

　　软骨病

　　罗巧芬抽抽搭搭，小身板颤抖着，哭得好不冤屈，杨天德站在一圈女人的外围，手抄棉袄袖子，绷住嘴不说话，也不像是俩人吵架的样子。刚新婚，恩爱还来不及哩，怎会吵架。新媳妇终是依了一圈娘儿们的劝回家去了，坐在灶火的锅台前，抽抽噎噎，低头不语。女人们没有问出名堂，不愿离去，站在灶火门口，东一句西一句套她的话。

　　“咋了？你们去问他呗。来时我问俺妈，结婚是弄啥哩，俺妈说，结婚就是你变成人家家里的人了，到他家里去。我问，到他家里去弄啥呀，俺妈说去给他家烧锅做饭。我想烧锅做饭我会呀。却不想他黑里净装孬，欺没人……”婶子大娘们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够了，犹是滚油锅里进了水滴，吱吱啦啦对她进行人生启蒙：再犟的驴也得被驯服，再烈的马也得叫人骑，每个女人都得过这一关走这一步，老天爷造下咱女人就是来弄这事来生孩子的。

　　杨天德给水缸里担满水，钻到堂屋西里边不出来。婆子又爱又疼地隔窗训斥大孩儿：“这才开始，你不会抻么着点，她才十七岁，身子骨那么小。”杨天德任由女人们在窗外调笑，憋到里面一声不出。早起做饭的女人，意外收获了这一场桃色事件，真是开心，笑笑闹闹出门去了。很快，这个事件会经由她们大小不同花样翻新的嘴传到全村各个角落：二十六七岁的杨天德，险些年龄过岗打了光汉条的杨天德，丧眼摆呆的，头一黑就把新媳妇使狠了弄疼了，那小身子受不了了，哭着闹着要回娘家……她们定会添枝加叶，烘托得色彩纷呈，就像她们夜儿黑亲眼见了一般。

　　杨天德眼看二十六七，瞒了几岁，给女方说成二十三，举全家全门之力，求爷爷告奶奶，请人说媒，好赖娶上一个罗巧芬。罗巧芬十七八岁，身高大约一米四，体重不知有没有七十斤，后面看是个小闺女，前面看像个老太婆，站着的时候，两条腿呈弓形向后弯曲，头发稀疏如一把干草，一张扁扁的脸皮肉单薄，不该凸的地方凸出来，比如天庭和地阁，不该凹的地方凹进去，比如鼻子和嘴巴的中间地带。说白了罗巧芬就是民间所称的软骨病，胎里带的营养不良。

　　也是奇怪，罗巧芬她妈生了五个孩子，其他几个都好好的，只有她是这个样子。当初她妈生她连疼都没疼，就像来月经时的血块子，呼一下出来了，兴有两三斤？脑袋还是软乎的，头上囟门大得吓人，她伯的一只鞋都能把她扣住，小脸如碗底大，连指甲盖都没有。吃口奶都能咯噔一下“噎死”，她伯便掂住她的腿拿了一只铁锨来到屋后的地里，把她放在地上给她挖坑，她又如猫娃般唧唧哝哝地哭，她伯掂着腿又提回来，过几天又“噎死”一回，她伯说，先别往地里扔，等她一会儿看能缓过来不？伯妈把她揉一揉拍一拍，果然又活过来了。 （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