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版 书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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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疾或云山:一个口吃者的学术志

济南时报 | 2024年11月23日

  □赵昱华

  

  口吃,一种潜藏的隐疾。口吃之人往往沉默寡言,成为社会的边缘人。但是,《口吃简史》的作者王永胜却不这么认为,身为口吃者的一员,他深耕历史,从浩如烟海的书籍中选取了八位代表人物,讲述口吃者的故事,解读他们的内心世界。

  开篇讲述的德摩斯梯尼,是古希腊著名的口吃者。历史记载,作为口吃者的他却以演说而闻名,据说他为了克服口吃,将石子塞入口腔练习发声,最终成为希腊伟大的演说家。正如作者所言,“对口吃的人来说,这是多么励志的神像。”据作者考证,这个励志的故事多半只是历史的谣传,不过,传说中的德摩斯梯尼,与真正的口吃者有着共通之处——口吃者常因口吃而忧郁,德摩斯梯尼则因政见无法施展而忧郁,最终自杀而亡。

  作者接着讲述了中国的韩非子、扬雄、朱见深,英国的毛姆,俄国的纳博科夫与曼德尔施塔姆的故事,口吃在他们每个人身上留下了不同的印记。扬雄因口吃而寡言,反倒促使他写出《太玄》,在自己的内心创造出了足以包容万象的云山世界;明宪宗朱见深因口吃而孤独恐惧,在长他十七岁的万贵妃身上寻找亦母亦妻的安全感,也将这份孤独刻入了所作的书画之中,成为一代书画大师;毛姆、纳博科夫、曼德尔施塔姆……这些西方著名的作家,都饱受着口吃的困扰。或许正因口吃限制了语言的表达,他们就更多地运用文字,逐渐成为一代文学大师,命运从他们身上取走了一些东西,却也给了他们别样的奋斗路径。

  作者构造了一个“回环”的意象,自非口吃者起,至非口吃者终,正如社会形态常常显示的那样——由非口吃者包围着口吃者。三岛由纪夫是全书最后一位人物,他并不是一位真正的口吃者,却与口吃者有着一样的困境。小时候的三岛由纪夫身体并不强壮,瘦弱的身体与口吃有着共通之处——“都是不可忽视、不可原谅的身体缺陷,都会给内心带来深深的自卑与屈辱感。”三岛由纪夫如是认为。在《金阁寺》中,作家创造了一个因口吃而扭曲癫狂的角色,经由这一形象,作家自省式地追问起了“肉体”与“语言”间的关系,通过不断强健自身,以求话语上的权利,最终导向了他的悲剧结局——当躯体无法再强健,言语无法再动人,他只能以死亡来实现他那暴烈的美学。

  写至此处,我想起另一位文学家——写出《追忆似水年华》的普鲁斯特,普鲁斯特终身承受病弱身躯的折磨,与三岛由纪夫一样,他并不是个口吃者,却与口吃者有着一样的困境,病弱的躯体令他常年困于家中,在这一隅天地之中,他思考着关于人与社会的一切,将自己的内心付诸笔触,随意识而漫游。三岛由纪夫暴烈如火,而普鲁斯特深沉如水,两者性格的不同,令双方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却殊途同归,英年早逝,徒留后人感慨。

  三岛由纪夫是顽固的,他无法接受自己在“话语”体系下的脆弱,他锻炼了肉体,而精神却钉在了原地,不愿与时代共进退,也无法与自我和解,最终被自我所撕裂;而普鲁斯特则相反,他的精神远强于肉体,足以支撑他在内心构筑起一个完整的世界,让自己的意识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宰。或许,到头来,三岛由纪夫始终抱有着“口吃者的自卑”,而普鲁斯特、韩非子、扬雄、毛姆……他们是超越了这份自卑的人。

  全书最后一章,是作者对于自身口吃史的自白。对作者而言,口吃是一种诅咒,是命运给予他的惩戒;作者染上口吃,源自他年少无知时对口吃者的模仿与嘲笑,自那时起,口吃就贯穿了他的人生。口吃带给作者一种羞愧与恐惧,口吃者往往处于一种社会的暗示之中,如西西弗斯一般推动着名为“想要表达的意图”的巨石。幸好,正如西西弗斯发现自身健美的身躯那样,口吃也成了作者自我超越的契机,引导着作者踏上了写作之路。

  对一些人来说,“口吃”是一种难以启齿的隐疾;但对另外一些人来说,“口吃”是隐藏于云雾中的奇山,无论是隐逸其中还是攀登其上,都足以令自我获得满足。我想,这样的道理,并不仅仅对口吃者适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