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长民这个名字,对多数读者来说并不熟悉。即便有人知道,也是因为他有一个才华横溢又充满传奇色彩的女儿——林徽因。林长民的生平好似过往的烟云,湮没在历史尘埃中,鲜有问津。事实上,百年前,意气风发的林长民算是一位叱咤风云的政治人物,他凭借耿介、执拗与担当,书写了浓墨重彩的人生。
近日,林徽因研究专家陈学勇、林徽因外孙女于葵联手整理编注的《林长民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它收录了林长民迄今为止可以发表的全部诗、文、日记、书信和翻译文字,承载了20世纪初中国内政、外交的生动细节,折射了民国早期思想文化的风云变幻,再现了林徽因早年生活行迹和精神面貌,记录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欧洲各国的实况。
记录内政外交的风云变幻
林长民,字宗孟,清末民初著名政治家、外交家、教育家、书法家,也是林徽因挚爱的父亲。他早年留学日本,归国后努力办学,跋涉于法治建设之途,力主在中国建立完善的宪政制度;留下了大量分析时局、倡导法治、启迪民智的时评、政论和讲演。一战前后内忧外患的动荡岁月里,林长民投身外事,创办国民外交协会,屡次为国之主权振臂疾呼。在中国近现代史那段新旧交替的岁月里,他矢志报国,力主宪政,积极寻求救亡图存之路。
《林长民集》的出版是林长民作品首次结集,在这些文献当中,林长民携林徽因欧游日记,致林徽因、梁思成、梁启超、徐志摩、胡适等民国名人书信首度完整面世,弥足珍贵。
书中收录的比重最大的一部分是林长民在当时各报刊上公开发行的文章,其中包括名作《外交警报敬告国民》。这篇文章的背景是1919年中国在巴黎和会上的外交失败。听闻这个消息,林长民发表《外交警报敬告国民》,疾呼“国亡无日,愿合我四万万众,誓死图之”。此举无异于导火索,引发了轰轰烈烈的“五四运动”。
这篇文章不长,却充满了力量和意志力,不妨看其中的部分文字:“今果至此,则胶州亡矣,山东亡矣,国不国矣!呜呼!二十一款出于胁逼,胶济换文以该路所属确定为前提,不得径为应属日本之据;济顺、高徐草约,为预备合同,尚未正式订定。此皆我国民所不能承认者也。国亡无日,愿合我四万万众,誓死图之!”
这篇文章发表后影响力太大,林长民迫于压力辞去外交委员职务,公开披露辞呈于报端,意在申明大义。“长民愤于外交之败,发其爱国之愚昧”“激励国民,愤于图存,天经地义,不自知其非也。但无加危害于日本人之据,彼日本人绝无可以抗议之理由”。后来又说:“长民政治生涯,从此亦焕然一新。”视其所言所行,确为他政治生涯添上了灿烂一笔。
书中收录的林长民的这些慷慨激昂、闪烁着思想光芒的文字多曾刊载于报端,承载着20世纪初中国内政、外交的生动细节,展现了中国法治建设的艰辛历程,折射出民国早年中国思想文化的风云变幻,它们无疑是研究清末民初政治史、法制史、外交史、思想史不可或缺的重要史料。
至于林长民的结局,不少人为之叹息。1925年,郭松龄反叛东北军阀张作霖,林长民成其幕僚,不久遭遇郭军惨败,他也中弹毙命。劳顿追求半生,他终究是一名有花无果的政治家。
与林徽因的书信往来和旅欧经历
林长民是林徽因一生中最亲近、对她影响最大的人物之一。从林徽因六岁起,父女之间就有了书信往来,林长民多次在信中对女儿吐露心声。1920年,林长民赴欧洲考察,众多子女中,独携长女徽因同往。异国的风土人情,极大地开阔了她的眼界。此行她与父亲一道,结识了威尔斯、哈代、狄更生、曼斯菲尔德,以及旅居欧洲的徐志摩、张奚若、陈西滢等人,这些人物对林徽因后来成为一位杰出的诗人和建筑学家产生了不可磨灭的深远影响。
《林长民集》中收录的林长民欧游日记,致林徽因、梁思成等人书信,主要来自梁再冰家藏林长民手稿,这些珍贵文献详细记录了林徽因早年的行迹、见闻、交游等生活细节以及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欧洲各国的真实面貌,也是了解林徽因的重要史料。
这本书中收录的林长民的书信中,最多的是写给林徽因的书信。这些信短则几十字,长则两千字左右,父女俩不仅交流各自的日常生活、家人健康状况,也会谈及与一些友人的交往,以及林徽因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读书的情况,拳拳父爱溢于言表。
如在1924年8月10日的一封信中,林长民提及,因为“家用无着,我已经开始卖字,一月当可分得半饱,余者凑凑”。林长民也在此后一个月的信中说明卖字的理由,那就是当时“对于政治表示缩手的态度了”。他给女儿讲明自己的政治处境并劝慰女儿可以放心。此时林徽因刚到美国,林长民却同时叮嘱女儿,“你初到美……旅况及入学诸事详细告我。你也不必为我困苦太省俭,凡与身体有益,不妨花花。”
旅欧日记也是这本书中重要的一部分。阅读林长民的日记,不仅可以了解他和林徽因在欧洲的行迹和日常生活,这些文字本身就可以视为精妙的小品文。比如这段林长民记录在瑞士爬山的经历:“登山火车、轮轴、铁轨别有构造。轮轨有齿、齿相错,转则前进,止则住焉。峰峦连接,车逶迤而上,若长蛇,曲径盘旋而前。时在山阴,时在涧底,时在木末。……谷中烟树,融以日影,其色苍紫,又为之龈。飞云逐车,缭绕无迹。参天松柏,转瞬俯视,等诸丛卉。……两峰相望,人小如豆,崖下白云似海。”
另一段写瑞士风光的文字:“沿途所过村落乡野,尽若家园。细草如茵,众叶争翠。布置树木,疏密深浅,皆有画理。其地为阿尔卑斯山脉,较平偃处,坡原相接,虽有高下,其势甚夷。落日西沉,树影卧地,晴霞施采,灿烂夺目。黄昏向黑,适过罗蒙,弗里堡。旧堡耸埨,拥树入云,又是一幅水墨画图矣。”
林长民并不是一名文学家,不过从这些文字中还是可以看出那个时代文人的文学素养。
与胡适、徐志摩等文化名流的交往
《林长民集》中还收录了林长民写给梁启超的两封信。写给梁启超的第一封信中,正逢梁启超发妻李蕙仙去世不久,林长民在信中表达了慰问,表示期待与其见面讨论局势,以及对梁思成和林徽因前途的忧虑。
在写给梁思成的信中,林长民称其为“足下”“贤世兄”,行为中语气比较轻松。如林长民写道:“徽命令我详细写信给你。这爸爸真是书记翩翩也,比你的爸爸如何?”还颇有几分玩笑口气。“我于每年耶诞节颇有感想,恨不得痛痛快快作耶节树中老翁,给儿女辈大欢乐耳。徽来书极可喜,此子用情如许真挚,老父之福也。”字里行间不乏天伦之乐。
1919年、1920年前后,林长民与胡适有不少书信往来。在信中,林长民称胡适为“适之先生”,自称为“弟”。书信内容多是对日常生活和人际交往的交流,其中一封信中,林长民拜托胡适帮他学医的堂弟林翼民寻找门路进北京协和医学校学医。写这封信时,林长民正要赴欧洲考察,他在信中说,“我这回远行的用意,第一要学习一两国语言文字,其次要亲眼看看国外战后的状况。倘有所得,或是有所感触的时候,当再随时通信。……盼你新文化运动大大成功,两三年后再相见。”
林长民与徐志摩也多有往来。两人相识于伦敦,年龄相差二十岁,都对著名哲学家罗素推崇备至。徐志摩曾称赞林长民“清奇的外貌,清奇的谈吐”,而林长民也同样欣赏徐志摩的聪明智慧与活泼才情。据说,在潮湿阴冷的伦敦,两人经常在午后煮上一壶中式茶水对坐长聊,无话不说。林徽因曾在《悼志摩》中直言:“他和我父亲是最谈得来的,年岁虽差得大,但互相均引为知己。”
《林长民集》中收录的其写给徐志摩的书信不多。两人在书信中会交流生活、身体健康状态。从林长民写给徐志摩的书信来看,徐志摩应该给他寄过自己写的新诗,不过他似乎并不太欣赏,信中说,“诗意可味,但此新体,吾终隔阂。”
在这本书的前言中,本书编者之一的陈学勇记述,两人的交往还不止于此。1925年,林长民遽然离世,徐志摩曾有意编辑故友遗文《双栝斋文集》,但徐本人也不久罹难。此后长达百年的时间里,林长民著述再无人搜集、整理。这位百年前曾名动一时的风云人物,只留下“林徽因父亲”的模糊面影。
可以说,这本《林长民集》弥补了徐志摩生前之憾。这位百年前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终于重新回到读者和研究者的视野中。